时间:2019-07-26 09:53 我学我网 点击分享
7月21日,为期三个月的《全观:叶锦添艺术大展》在北京今日美术馆结束。这是叶锦添2007年于此首度举办个展《寂静·幻象》,一个轮回十二年后,再度以多维度的艺术形式,表达其个人对生命精神本源及其流变的思考和探索。然而,不管是艺术家本人近年来最具代表性的当代艺术作品,女性人形装置Lili在展厅中以何面目示人,还是此番《全观》个展首次跨界科学,提出“精神DNA”的概念,试图讨论无形精神世界中人类的情感,记忆的萌发与传承这般宏大的命题。在四层展厅入口的留言簿上,许多观众留言却依旧集中在叶锦添过往的“老本行”,影视作品,“他们希望我从《卧虎藏龙》起,一部部(电影、电视剧)这样讲下来。”叶锦添说。
叶锦添。本文图片由主办方提供
2001年,叶锦添以电影《卧虎藏龙》获奥斯卡“最佳艺术指导”与英国电影学院“最佳服装设计”奖,成为首位获得以上殊荣的华人艺术家。这恐怕是对他,一个在大学期间便担纲吴宇森电影《英雄本色》的美术指导,并为周润发设计出一袭黑色风衣造型,由此开启个人职业生涯最好的标注与褒奖。三十多年来,作为电影美术指导的他,除了捧起过小金人,被金像奖、金马奖乃至金鸡奖垂青的次数更是不知凡几。
影视作品天然的大众流行文化属性,成就了叶锦添在世人心中的盛名。所附带的影响力,却令他在舞台美术、视觉艺术乃至服装设计、跨界合作等领域的进取心与成就感,多少有点显得“相形见绌”。这对他是有些不公,可事主本人似乎早已安之若素。早在今次《全观:叶锦添艺术大展》开展首日的媒体导览上,当叶锦添引领众人来到展厅四层,专门呈现他过往影视作品的区域时,艺术家幽默又带着些许无奈道,“喏,这里就是我干过的好事。”
旋即,现场一片哄笑。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,叶锦添告诉记者,策展人本来只是将这一展区算作整个展览的“彩蛋”而已,但他自己心下了然公众对他真正的兴趣所在。“尽管你提出了很多形而上的观念,比如‘精神DNA’,但通过影视作品的呈现,才是公众一探你艺术世界最容易的进路?”“我的粉丝有不同的类型,他们有的一直在关注我的艺术创作,当然更多的是在看我参与过的电影。另外我也写书,还有一批读者。这三类不同的人群就像个三角形,有些观众抱着温故电影的目的进来,却看到了我在其他领域的创作,好了,他们可能就会成为那一批人。其实即便是在这些艺术作品中,我也不会让大家失望,那个《悬浮城市》的作品看着就非常爽。”寒暄时的一句提问,在叶锦添,早就想好了答词。
悬浮城市
【对话】
“周润发的黑风衣,就是大侠的长袍”
记者:现场还有一张名为“流绘”的作品,听说是你在影视圈开启美术设计、服装造型之路的“敲门砖”?
叶锦添“流绘”绘画作品
叶锦添:那幅画是我学生时代的作品,当时徐克找我拍电影,就因为他看到了这幅画。我们合作的第一部影片就是《英雄本色》(1986),徐克监制,吴宇森执导。吴宇森曾帮张彻拍了很多年武侠片,他(做导演后)本来也很想拍武侠片,但那个时候武侠片拉不到投资,(因为)只有黑帮在出钱拍戏,所以可能是徐克和他一起谈的,何不拍个“黑帮武侠片”。
记者:之前港片中黑帮人物形象比较粗豪,周润发穿上了黑风衣由此开启类型片的“雅痞”时代。当时在香港哪种人会日常穿着黑风衣招摇过市?
叶锦添:看完《英雄本色》的人(大笑)。其实当初让周润发穿上黑风衣还是因为吴宇森想拍武侠片,一袭黑风衣就像是古装片里大侠的长袍或者披风。后来基努·里维斯拍《黑客帝国》也是黑风衣造型,(本质)也是大侠的造型来着,其实是好莱坞在学我们。
《胭脂扣》片场 摄影叶锦添
记者:展览现场还有两张关锦鹏导演《胭脂扣》的剧照,你现场导览时说,你最喜欢张国荣这张照片,为什么这么说?
叶锦添:那个时候的张国荣在我看来是最有魅力的,《英雄本色》的时候他还是偶像派的感觉,到了《胭脂扣》就是个理想的美男子形象了。张国荣不像现在的明星,在片场完全没有架子。有一次在片场,他一早就来化好了妆,换好戏服,结果梅艳芳肚子痛迟到了,让大家白等四五个小时。但他一点也没有不高兴,就是坐在那里等,梅艳芳来了后他还一直陪着聊天安慰。张国荣这个人真的蛮nice的。
记者:陈凯歌导演《霸王别姬》时,我注意到你也在片场,拍了很多照片。
叶锦添:当年李碧华和我很熟,她知道我拍照拍得好,就邀请我到片场。陈凯歌知道我是做美术的,会和我在片场聊聊天。那时内地电影的美术还是一种偏写实风格,有点话剧味,其实“写实”和“真实”还不是一回事,真实更偏重于现场的感觉。那张照片是张国荣正在扮虞姬,我抓拍到。
叶锦添在《霸王别姬》片场拍摄张国荣
记者:你何时第一次来内地,谈谈当时的观察?
叶锦添:很小的时候,上世纪80年代我就来过内地,这边买东西好像还要用粮票,到处都是骑单车的人,也经常可以看到大片的单车停车场。那时候我就看过很多内地电影,《芙蓉镇》、《最后的贵族》,《红高粱》就稍晚一些了。我很喜欢《红高粱》,张艺谋那股劲在,我很喜欢有力量感的东西。
记者:也是在1990年代初,你在中国台湾参加《阿婴》的拍摄,导览时你说那是王祖贤最美的时候。
叶锦添:没错,因为那部电影的美术就是我(笑)。王祖贤也是个很有趣的人,在片场才第一次见面,她就一副很熟的感觉,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,当时我甚至可以背着她在片场到处跑。《倩女幽魂》中王祖贤还是比较大众审美,有明星气质,很漂亮,但不诡异,比较甜。
我对死亡很有兴趣,因为死亡在艺术上非常有力量。所以在《阿婴》里我希望王祖贤身上能表现出一种“鬼气”。当时邱刚建导演也非常疯狂的,所以我们一拍即合,比如拍一个街道,所有门都被漆成黑色的,人的脸都是白色甚至惨绿色的,这肯定是不真实的,但我觉得既然是拍王祖贤死后看世界的情形,鬼的视角看世界就无不可。在我看来鬼气有两种,一种是像石头一样冰冷,我在《阿婴》里走的路线类似于庭院装置的感觉。另外,《倩女幽魂》里的鬼是飞来飞去的,但我们这个鬼是不会飞的,她就很自然地在一边,不知道几时会来,可一来,哇,(瘆人的)感觉就有了。
《阿婴》中的王祖贤
记者:《阿婴》应该是你第一次拍古代戏,服装设计上当年有何参照?
叶锦添:《阿婴》是在讲一个明末清初的故事,但我给出的服装实际上超出了那个时代。为这个戏我先查阅了很多明朝服饰资料,包括看了沈从文的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,但我改进了一些,把衣服质感做得“硬”一点。发型上我也做了突破,王祖贤很信任我,所以她才会同意把自己的头挂在树上(笑)。
“都是拍武侠,李安是飘起来,徐克是飞起来”
记者:《卧虎藏龙》的海报悬挂在第四层展厅的入口处,可见你对这部戏的重视。作为当年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奖的获得者,能否回忆下当时的角逐?
叶锦添:当年《卧虎藏龙》的竞争者是《角斗士》,题材上正好是东方对西方,观念上也是东方对西方。《角斗士》的美术好像是建筑事务所的,做的太逼真了,那种还原是很可怕的。《卧虎藏龙》就很飘逸,更多地是呈现精神层面的东西。即便是打斗,人怎么可能在竹子上飘来飘去呢?但我们就是这个飘逸的风格,当时非常独特,之前没人做过。那种形而上的飘逸,就是我现在所谓的“精神DNA”。那次是李安我们共同碰撞出的火花,其实有一些心理学的观念在里面,两个人打斗的过程,其实也是两人的内心在斗争。李安实际上是在拍一个心理戏,所以我整个场景的设计就是要衬托出这种情境和意境。
记者:所以都是拍武侠,李安是“飘”起来,徐克是“飞”起来。
叶锦添:哈哈,李安是更文一些。
记者:《卧虎藏龙》后来直接刺激了内地大片时代的开启,两部非常有标识意义的作品,陈凯歌导演的《无极》,冯小刚导演的《夜宴》,你都是作为美术指导,能否回顾下?
叶锦添:我认为《夜宴》就是让我发现一种新的视觉语言去表现古典题材(《哈姆雷特》),好像每个人在一个阶段都会走这条路,比如黑泽明,他的《乱》就改编自《李尔王》。如果你想要变成好莱坞那种模式,就要完全美国化,而如果真的要西化,找到一个更高的标准,莎士比亚绝对是一个风范。他的戏剧结构很稳,同时也讲内心斗争,这其实是从希腊悲剧就开始的探索,只不过莎士比亚是中世纪后的集大成者,他做的是一个回归,他的作品中可以找到现在所有戏剧冲突的原型。对于这种套路,我非常熟悉,但如果直接拿莎士比亚的东西来做中国的电影,我觉得还是不行,因为它没有“虚”的,作为一种“结构”它太“实”了,但中国文化强调流动性,无结构。
记者:时过境迁,你现在怎么评价《夜宴》的成败?有一个细节,章子怡在《夜宴》中的眉毛又粗又短,类似唐代的“蛾眉”,可电影中其他的女性角色却没有画成这个眉型,这是一次疏忽吗?
叶锦添:我认为起码《夜宴》的美术部分是成功的。《夜宴》里章子怡扮演的皇后是已婚的,其他女性角色,比如那些宫女都是未婚。周迅饰演的青女眉毛也是有变化的,因为她已经有了婚约。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,在古代女人结婚还是未婚其实有很大区别的,反映在妆容上也有明显的区分。
记者:《夜宴》的背景是五代十国,《无极》背景则是抽空了具体的朝代,是否后者更有利于你想象力的发挥?
叶锦添:《无极》的风格其实偏向了唐朝,我觉得陈凯歌当时想写一首狂诗,那个鲜花盔甲被人们争来夺去,其实是在投射他个人想象力那种绝对疯狂的状态,他好像是在写一首五言诗。那个片子如果做好的话会很牛。真田广之饰演的光明我很喜欢,我觉得凯歌其实很喜欢做一些女性化的人物,他连秦始皇都可以做得很女性化(《荆轲刺秦王》1999)。
记者:在你参与过的《小城之春》《风声》《一九四二》中,这些片子都是民国时期的背景,谈谈你在当时的创作感悟?
叶锦添:田壮壮导演的《小城之春》有点不像中国电影,像很欧洲的文艺片,它本身就改编自民国时代经典。开拍前,我看了很多遍费穆原作,后来也看了《花样年华》,我认为王家卫是在向费穆致敬。田壮壮性格里没有那么尖锐的东西,我其实给他提供了一个视觉构建的方向,就是帮他去做剪影,当时钟阿城(编剧)也在,李屏宾(摄影)也在。我当时说不要把布景做得太写实,而要做气氛,布景的摆法不见得是真摆,但拍的时候光影调配要像版画的感觉。所以你会看到很多阴影,调度也很像舞台风范。
《叶锦添:全观》个展现场
“我没有分别心,只有喜欢和不喜欢”
记者:讲了这么多影视作品场景的设计和调度,我很想知道你的家是怎么布置的?
叶锦添:哈哈,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永久停留下来类似家的地方,好让我去布置,其实我蛮需要这种感觉。我喜欢跟书住在一起,我在北京的住处进门就都是书。没有书架,它们都很“飘逸”地随处摆放。
记者:内地的导演里,你同李少红合作最多。二十年来,四部电视剧一部电影,谈谈对她的看法?
叶锦添:我觉得李少红导演一直都蛮想做一些观念上的突破,但又受制于一些现实条件。我是90年代初看了她的《四十不惑》,当时就觉得即便在那个年代,她的风格也是蛮洋气的。但《红粉》里,她就比较稳。在《恋爱中的宝贝》里,她又拿起来西方电影后现代的,一些象征主义的技巧。
记者:你又如何定义自己在影像上的风格?
叶锦添:我首先受到1960年代电影的影响,比如费里尼、安东尼奥尼等人作品的影响,之后就是大卫·林奇,我们其实是有点同声同气的,都是在讲潜意识的东西。其实人在成长过程中是会不由自主地找同类的。
记者:近几年你没有怎么介入到影视行业,是觉得知音难觅吗?另外,你会看网剧吗?
叶锦添:中国的影视剧近年来有一种唯美主义倾向,我不大喜欢。它是千篇一律的,过分在乎收视,演员的特色都没有了,每一个人都打同一种光。我看不进去现在的网剧,但会去关注,我觉得那些东西好像总是沉浸在亚洲的大众口味里,在国际上并不会获得尊重。这些年让我动心去做美术指导的影视作品比较少,乌尔善的《封神》我接了,他亲自到旧金山找到我,我当时正在那做英语歌剧《红楼梦》,可这个题材让我觉得不要浪费掉。
记者:策展人马克·霍本说你创作过歌剧,研究过中国面料,为古装剧担任过服装指导,帮香奈儿拍摄过短片,也同中科院的基因学教授开展过讨论。介入的领域如此宽广,能否谈谈在你眼中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的分野?
叶锦添:我没有什么分野或者说分别心,只有喜欢和不喜欢。我也很喜欢打电玩,《魔兽》?那个太low了(大笑)。其实我玩游戏,还是从视觉角度去看的,那些电影化的游戏,包括有点恐怖的游戏我也喜欢。
记者:你担任艺术指导的电影,我觉得《双瞳》最恐怖,你曾经被哪部恐怖片吓到过吗?
叶锦添:嗯,有一部讲外星人的电影让我觉得有点恐怖,那部电影不是很topic,拍摄手法是半真实半drama,剧情肯定是杜撰的,但片子里有加入对当事人的访问,(受访者)的表情很恐怖。我现在想不起来名字了,但它拍得很逼真。
记者:最后一个问题,诸务冗忙,你如何做时间管理?
叶锦添:我本身就是个motive的人,如果没有很多事情要做的话,我会觉得不过瘾;再者我有一个理论,也就是我现在艺术思想的核心:“精神DNA”。 想通了这些,我的脑筋就多了很多存量。比如说在做东西的时候,我基本上很少花时间去准备,一边听导演做介绍,我就大概知道他想要什么,马上就有一套东西给他。我这(指脑袋)一直有一个打开的“超级市场”。
作品图片:精神DNA